美國女孩 | American Girl
完完全全可以明白《美國女孩》怎會如此被讚不絕口並大權押注最佳電影,它的所有環節,幾乎都只有「好」可以代為讚揚,雖然本次金馬作品差了3部還沒欣賞,但就目前看過的獎季作品來說,《美國女孩》真的是更道地切實,深深輔以溫柔擊中殘酷的靈魂重量,比《瀑布》還要日常微小的寂靜興衰,亦是這些作品下來好幾個段落讓我在影廳之中屏息驚恐身心靈都承受極大情緒擺盪隨之膽寒的唯一一部,它的整體其實跟《瀑布》想說的「感覺」及「題材」有那麼一點類似,結尾也是斷點在一個「更好」還「更糟」的開放式迴圈,差別在於,《瀑布》還會給你「好像有好轉」的跡象,電影過程中少數的幽默能夠趨緩觀眾快瓦解的內心
但《美國女孩》同理而壓抑的幾乎是毫無喘息的空間,在結尾「感覺有無一絲絲」變好?好像有,但你不敢肯定,因此《美國女孩》又加深了觀眾守候緊繃但了無出路的困局,我們會希望這個家庭的關係是好轉的了,但仍在結局體會到,愛與恨的一體兩面,有多愛就會有多恨,儘管芳儀一家的未來可能也會持續在愛恨之中百般無解、時好時壞,但誰的家庭逃得了這樣的經歷呢?好喜歡《美國女孩》,心酸、心碎,好像沒有希望,但,生活又怎麼會經常把絕望跟希望放的太明顯呢?有時候我們只能順順的過,放心聆聽、勇於面對,這就是最好的方式了
看這部電影之前,就已經得知《瀑布》在金馬獎上擊敗《美國女孩》獲得「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女演員」和「最佳原創劇本」了,《美國女孩》雖然獲得了影評人以及所有觀影人的一致好評、青睞,卻也只遺憾的獲得了更偏向於「安慰獎」的「最佳新導演」、「最佳新演員」還有令人莞爾的「最佳攝影」而已,不得不說,鍾孟宏的名氣之大也在獎季上富有影響力,或許正是因為《美國女孩》只是一部「女性新導演」的電影,才會有這樣的對待,然而,為什麼說本屆金馬的爭議如此之大?因為大部分看過這兩部電影的一般觀眾,無不都更喜歡《美國女孩》,你甚至只需要看它的預告,就能感覺得到它故事的厚重遠甚於《瀑布》,在金馬頒獎前的影評人觀影環節,更是獲得了所有10位影評人的一致認可,全力相信《美國女孩》就是本屆的「最佳劇情長片」贏家別無他二了
之於我而言,對於一樣在探討「家庭母女關係」的《瀑布》來說,《美國女孩》的故事完整性是的確勝過於《瀑布》的,更遑論這兩部電影甚至是在同一條賽道上,更有較量上的意義價值,除了藉由芳儀口中所呈現出美國和台灣的風情文化有了一個很有趣且扎心的對比,《美國女孩》的好,亦是導演做到了如何用一個家庭的故事去反應了一個時代與一種台灣家庭,甚至這種對於時代的表達,其實超越了時代本身的局限性,因為改朝換代無論何時的台灣,這故事仍然在現實中不斷又不斷的持續上演,導演仿佛只用心去描繪一個人一段日子的經歷,就可以在這個人的境遇當中反射出當時時代的衝突和問題,導演將人作為故事的載體,自然的洩露出時代的一隅,觀眾借用鏡頭窺視出底層小角色的境遇,靠著鏡頭內表達的故事,拼湊出鏡頭之外的可能性,並細細尊重觀眾想像的空間,將故事做減法,只表達一角,接下來就交給每個觀眾自行的想像去填滿,這樣的敘事邏輯,並不會因為只觀察單個家庭而顯得單薄,因為導演仍然會在鏡頭內佈置細節,去豐富我們所能看到的,而我們不能看到的內容也會在想像中呈現的更加具體,更為的產生了身為台灣人才會因此而擁有的那一層世代共鳴
《美國女孩》說親情,卻也靜靜波濤深刻的訴說女人的無止盡犧牲,以台美兩樣情的夢幻,訴諸一位少女變成母親,寄託於孩子的情感衝突,電影中段,爸爸曾經戲謔的提起這句話,說道他在70年代的求學階段,學生群體對於台大和美國的嚮往是最為強烈的夢想,如今,在台灣生活的人們也不難發現,老一輩有美國護照的人,其實並不在少數,老一輩的精英分子對於高級學歷和美國的嚮往,其實到我們這一代一樣沒有改變,可是有一件事不一樣,當時的老人們對於美國的追求,不是像我們如今因為對美國物質生活的享受的追求,而是對於「生活安定」和「下一代的進步與輕鬆」的訴求,美國在台灣儼然成為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符號,不只是對於台灣的保護,美國夢也不僅止於美國人本身,它更是代表著安逸也代表著身份,代表著下一代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教育,代表著不用經歷自己經歷的這些競爭和苦難
因為這個時代,因為這份來自兩岸關係以及中華文化雜交下的愛,美國夢就這樣不約而同的,在台灣早期的精英分子之中生根發芽,那這樣的話,片名所謂的「美國女孩」又是誰呢?是身患重病的媽媽?還是青春期的大女兒?亦或是剛剛讀小學的小女兒?我想看電影的大部分人會默認大女兒便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是美國女孩本人,但其實的,它甚至不單單只代表一個人,它代表的是一種家庭,以至於一個時代,在芳儀的家庭中,媽媽是曾經的美國女孩,大女兒正是美國女孩,小女兒是未來的美國女孩,文化衝擊可以在去美國的當下產生,也可以在回到台灣的時候發作,更可以是在未來的某一瞬被擊中,「美國」的這個身份象徵回到台灣故土的語境裡又有更多含義,「異鄉人」、「文化衝突」、「階級隔閡」,有錢去美國僅僅是這個身份象徵的起點,所有看似美好的事物總是有代價,尤其它發生的並不自然的時候
芳儀對著媽媽說「你有沒有問過我們想不想去?」,希望孩子可以生活得更好,是一種愛嗎?當然是,但是誰可以決定孩子的更好呢?芳儀質問媽媽為什麼送自己去美國,芳儀憤怒的說去美國只為讓自己變得「不一樣」,媽媽則說去美國只希望能讓她變得「更好」,不是「不一樣」,芳儀更是回了「更好就是不一樣」,確實,更好就是不一樣了,我相信多數移民到美國的華裔家庭,都發生過這樣的對話,「為什麼送我去美國?」,因為家長以為那是更好,這種對話,在這些家庭裏,甚至引起紛爭,家長自然不解,這種看似更好的選項,怎麼會成為一種煩惱?自己巴不得從小就能在美國,能少奮鬥多少年?但是,對於美國女孩們來說,選擇永遠不應該是單一的,選擇更應該是由自己來做的,這也間接反映出華人家庭文化裏的一個問題,「為你而好的愛,真的是愛嗎?」這樣沒有選擇的愛,到底有沒有把孩子看做一個能做出選擇的個體呢?
當然,現實的生活不會給任何人答案,現實的生活正如華人家庭一樣,「你只是看起來有選擇」,明明可以留在台灣,為什麼去美國?因為美國更安全更好,為什麼回台灣不繼續留在美國?因為沒錢也生病了,生活不給答案,生活本就是殘酷的答案,《美國女孩》中,大女兒正在經歷看似叛逆的青春期(這也是觀眾以為的,但其實也並不是字面上如此單純),對來自家人的關心嗤之以鼻,以自我為出發點思考一切,不在乎生病的母親、弱小的妹妹,「你為什麼不懂事呢?」是電影最常出現的台詞之一,也是我曾經最反感的話,但是當我看著電影裡叛逆的女孩時,我的腦海竟也浮現出一模一樣的台詞,「你為什麼那麼不懂事呢?」,是怎麼樣的,選擇不再是選擇,而只是無來由的不懂、不理解,把自己的片面之詞全然當成了理解,其實都只造成了更大的束縛而已,彼此都難以試著使用更理性的角度化解彼此的摩擦,終究的,只有更加難解的心魔而已
回頭再看電影的一開始,芳儀和在台灣賺錢養家的爸爸非常陌生,爸爸甚至不知道女兒們的喜好,但是,大女兒卻在之後更願意和爸爸吐露心聲,這也成了許多華人家庭的寫照,明明每天照顧自己的是媽媽,每天和媽媽相處的時間更多,為什麼孩子會更願意跟爸爸說話呢?正是因為爸爸沒有那麼多對於「親情」的關照,使得他可以像一個朋友一樣「更正常」的和自己的孩子對話,在很多親子教育中,都鼓勵父母和孩子的關係應該像朋友一樣,但是很多人都沒想過,就是因為爸爸知道媽媽可以完全的照顧好這個家,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也無意中擁有台灣刻板大男人的思維,好像男人回家就無事一身輕了,壓力都老婆一肩扛起),所以才能毫無負擔的像游離在親密關係之外的一個好友一樣,輕鬆的聆聽,更全面的理解,沒錯,事實就是爸爸的「正常」,才導致了媽媽的「不正常」,芳儀的好友問她為什麼這麼恨她媽媽,芳儀說因為我覺得她可以做得更好,而好友回應說你有沒有想過,那可能就是她的最好了?是的,或許我們總在求更好,把所有的好當作理所當然,從不思考事物是否有它自己的極限,這些,如果真的都已經是媽媽能給的最好的了呢?在這個時候,也才真正明白老生常談的那句「為你好」,只是方法不太對的一番好意,對於母親的關懷,我們是否能夠透過那層拙劣的、錯誤的方式,看到母親小心翼翼愛護自己的心呢?
但我們只能就此認為女兒不懂事嗎?不是的,《美國女孩》裡爸爸曾對芳儀說,你以為你媽不想回美國?她到美國就什麼都說美國好,媽媽是這樣的,她改變了生活習慣,她改信了基督教,她會帶女兒們去西餐廳吃聖代,只是現實,要她再度放下一切回來悲哀的人生,那個曾經的美國女孩,終究還是變回了華人媽媽,進而引入了電影結尾最為震撼的一場戲,芳儀問媽媽,「你還記得你說過你下輩子要做什麼動物嗎?」媽媽則回答「我忘記了,但我記得你說你想做一匹馬」,芳儀提醒了媽媽說「你說你下輩子想當男生」,這段話,不由得徹底令觀眾心碎的痛哭流涕,媽媽會忘記自己想做什麼,甚至忘記自己是誰,但是媽媽不會忘記自己的孩子想做什麼,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媽媽是媽媽,媽媽不是男孩,不是爸爸,所以媽媽才會記得孩子的願望,所以的所以,就算自己想過當一個男孩(也是因為女人實在是要比男人背負太多了,尤其婚後更可以說是完全將人生奉獻給了家庭),因為孩子,媽媽還是願意當媽媽,那些氣頭的、不重要的、夢想的疑慮,都可以被真正的忘記,只要是為了孩子
《美國女孩》的整體,讓我意識到電影很仔細寫實的在討論女性於家庭中面臨的困境、壓力和不公,但這不是全部,阮鳳儀導演的手筆,仍也說了媽媽在這種煎熬中的堅韌,這並不是反女權的支持媽媽可以因為愛孩子而繼續受苦,而是頌贊母愛的平凡偉大,在電影中,媽媽和女兒也有一種特別的默契,在老師要求女兒講出自己想對媽媽的心裡話之時候,芳儀想要拒絕,因為女兒知道,那會傷害媽媽,她在內心的最深處,還是知道這點,而媽媽在家長會上勇敢為自己的女兒說話時,也是媽媽在內心深處對自己女兒的肯定
有趣的是,當她們為彼此「站出來」時,都是在第三者的面前,而不是親自面對彼此的時候,這也是華人家庭特有的現象,我們對自身最親近的人的感情,從來不敢直接表達內心的愛,但我們卻默認那些最糟糕的情緒,可以被他們承受,只因我們知道家人吵架都總是會被諒解,那說不出口的愛呢?好幾次的場景裡,女兒、媽媽、爸爸都靠著樓上隔著柵欄的窗戶和樓下的爸爸、妹妹對話,這也很宛若中華文化家庭的寫照,你可以透過柵欄看清他是誰,但是你沒辦法完整的看到他們,可能你對於家人的理解,都是在每一次柵欄後的觀察下,才能看到完整的他,也許也像電影之中,最後大開的那扇門一樣,我們要先冒著一點風險打開自己,才能看到完整的彼此
其實,不僅是《美國女孩》裡的爸爸,也許在許多華人家庭當中,爸爸感覺都是看似強悍,實則最軟弱的一環,他們好像漫不經心,每天回家就在看電視,你跟他說什麼,他都有一搭沒一搭,但是他的寧靜無所事也會是你想「談些什麼」時最好的夥伴,爸爸呀爸爸,其實是家庭裡「最像陌生人」的那一位,他像是一位游離在實體家庭的守護者,在我們往往的印象中,爸爸賺錢很累了,因為家都是媽媽管,爸爸也知道有媽媽就夠了(相比孩子,可能是爸爸會更怕失去媽媽呢),所以爸爸可以不怎麼在乎每個人的情緒和關係,但《美國女孩》實則給出了另一個解,爸爸也關心,只是爸爸比較柔弱,所以他選擇逃避不願面對,在《美國女孩》中爸爸和媽媽有過數次的喝斥爭執,但每次的起因,都是因為生病了的媽媽一直不斷的說著「將來的事」,萬一我不在了,怎麼辦?而爸爸也會很不耐的表態「這才不會發生,你為什麼要一直說」
沒錯,這幾段過來都很明確的指涉,媽媽總是在擔心未來要發生的事,孩子可能會面對的危難,每個家庭裡,媽媽總是不安,她們要控制一切,被賦予掌控一切的天性使命,甚至希望連未來都有個定數和答案,但其實也不是爸爸不想知道,爸爸選擇逃避,在真正面對難題前,爸爸們知道,至少有媽媽們在,有她們控制的住,等到媽媽也無法控制的事發生了,爸爸就崩潰了,但是爸爸的崩潰悄無聲息,爸爸的崩潰是在樓梯間大哭,他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可以假裝不在乎,不是因為他可以逃避,更是因為家人們一直以為他可以處變不驚,爸爸必須是家中最後牢固的那根支柱,他不能哭,他不被允許表現脆弱,久而久之,扮演一個堅強的人和逃避那些難題融合在了一起,是解脫更是麻痹
因為有媽媽,爸爸才得以灑脫,但也因為社會的既定印象,爸爸也才總是只留下暗地裡的神傷,而《美國女孩》則精闢的,將家庭面、華人性,以美國及亞裔風情做了極致的對比,強化出那和美國的自由與開放徹底相反的封閉及受限,並在其中,針對亞洲家庭的每一個成員,深入的打出了共鳴的心碎和心酸,從兩個女兒,到爸爸再到媽媽,面對疾病、不理解或生命的選擇輔以社會的眼界枷鎖,《美國女孩》不放棄任何一塊拆解華人矛盾的哀傷層次,讓電影時而膽戰心驚痛不欲生,時而又心酸而叫人同感,不管金馬獎的結果如何,《美國女孩》強大的近乎完美潛入生活,已是心目中完美的第一名了,阮鳳儀抓到了華人家庭的精髓,諸如在華人家庭裡不會像歐美家庭有「把話說開,擁抱一個」這樣的大和解環節,大爭吵過後的華人家庭,都是在微妙的氛圍中漸進到「完全代謝掉上次的爭吵」,很多時候不主動提起,導致這起事件看起來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幾乎是以逃避裝沒事的方式,繼續過著一樣的生活
或許就跟上述所言,內心很力挺著家人卻總是只有對外才說得出口,當你要對家人說時就會顯得彆扭尷尬了,反而累積起來釋放於家人的,都只剩下怒氣,這一點的精闢入裡,也十足值得反思,電影還有許多值得探討的點,在林嘉欣、莊凱勳到最佳新演員得主的方郁婷具備戲劇衝突又隨時仿若現實人生般擊中心坎的完美表演下,《美國女孩》盡是無與倫比的超乎我們以為他能做到之事的想像,對於華人家庭的探討、中美文化衝突的理解,都為劇本層次和台灣影視作品風格都再度帶到了更深的一層高標,《美國女孩》可謂就是屬於台灣極諷刺的真實人生,而戲一直都恍如人生,如此的不堪、悲哀,甚而找不到好的方法或前行的路,但生命和家庭不就是這樣嗎?在滿載的「不能說」裡頭軟心的,將催生出那與眾不同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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