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方程式

花漾女子 | Promising Young Woman

這個社會對女孩的惡意能有多大？不看完《花漾女子》你可能無法回答，這部由《大亨小傳》凱莉墨里根主演的懸疑電影，是由艾莫芮德芬諾執導、瑪格羅比監製的一部主要探討當代父權惡劣及女性議題的電影，它是為何能在好萊塢引起軒然大波，爾後更獲得四項金球獎提名呢？

或許，最真實不過的就是一位影評人所下的這一段註解，「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一起惡名昭彰的大學性侵案，不斷發酵擊潰被害者好友凱西的心靈，讓它選擇以自己的方式懲罰男性劣根的醜惡，並在多年之後以最殘忍的方式為那群可憎的犯罪者寫下了既悲慘也痛快的句點，而不論女性意識如何抬頭，萬惡仍在的「撿屍文化」、「檢討受害者」那些你我不願面對的父權社會潛規則之間橫行，也在《花漾女子》中以真實血淋卻不過火說教的方式，有了精彩絕倫的批判和探討

《花漾女子》的出發點，以凱西這個女孩的世界開展，每天晚上，她打扮成不同豔麗模樣，在酒吧裡等待某個男人把她「撿」回家，這些男人通常會先關心她「還好嗎？」，卻只是在反覆確認她是否真的醉了，然後在凱西大聲說著「不要不要」的時候，強行和她發生性關係

但凱西其實並沒有喝醉，而是裝的，她會在即將被侵犯的那一刻清醒，讓眼前的男人百口莫辯，通常不外乎就是「我是個好人」、「我以為你想要」、「我們剛剛很來電不是嗎」之類的自以為是老套藉口，他們卻連她的名字也沒過問沒記住，但凱西這麼做不是為了「報仇」，她的筆記本裡記錄著一個又一個她遇見的男人們，她用自己的身體去教育他們一個簡單的道理，不論女孩是否喝醉了，當她有足夠意識去拒絕你、明確說著「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世上不存在「不要就是要」的這種鬼道理，而你更因此沒有權力觸碰她！

起頭是關於撿屍，許多人或許無意識的就會想說既然不想被糟蹋，那就不要喝醉，但在事情發生之後，去「檢討受害者」而非「指責加害者」的邏輯，本身就不太對勁，這一塊性別亂象，也在此時做了進一步的探討，透過《花漾女子》中的凱西之計畫，其實也只不過是以一己之力，去對抗這樣的惡意罷了

編導透過操弄觀眾的道德良知界線，讓《花漾女子》在寧靜敘事之中任由觀眾自己的情緒生長，在那些凱西大快人心的制裁之下，才油然而生了暢快無比的爽度娛樂性，不需要任何的刺激視覺或動作編排，只要一個情緒以及一個緊張的氛圍，就能讓文靜的表面底下暗藏波濤洶湧的爽度爆表，這是《花漾女子》很文藝很劇情但做為復仇電影卻能以文就做到痛快淋漓之感，這是其他復仇電影都做不到的高竿手筆，讓電影頓時娛樂大增，艾莫芮德芬諾的執導技巧真的是非常不得了

回歸故事本身，凱西和從小最要好的閨蜜妮娜一起考進了醫學系，妮娜是個聰明又漂亮的女孩，卻在一次大學派對上，被她們的同學艾爾侵犯，從那天開始，妮娜失去了笑容、失去了自信，她害怕去上課、害怕任何人的目光。後來，妮娜自殺了，這讓凱西陷入了自責，如果她在那一天陪著她去派對，這件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所以對人性和體制都感到失望的凱西休學了，她的「大好前途」也和妮娜一起，在被性侵的那一刻停止了

多年後，凱西意外得知那個可惡的男人如今不僅是個優秀的醫生，也即將和他一生摯愛步入禮堂，憑什麼好人失去一切，而壞人卻不需要承擔任何後果就能享有光鮮亮麗？互相對照的未來，觀眾的情緒因而也被挑了起來，凱西本來漫無目的的因著愧疚而四處在夜店懲罰那些確實將他撿走而欲幹壞事的男人們，但這回有了當初毀滅自己和妮娜大好前程的那些惡人們的蹤跡，觀眾也準備憑藉熊熊燃燒的內心，跟著凱西，執行報復那些惡人的復仇旅程

一開始，我們先跟著凱西找到同是醫學系的一位女同學麥蒂森，以熟捻的技巧步步逼近，質問當初「為什麼不相信妮娜？」，當然，這位同學的回答非常的符合社會惡性，「你要我怎麼想？她自己要喝醉的，都這年紀了，不應該學會保護自己嗎？」，同樣都是女生，為什麼還總不能感同身受，這一直讓我覺得百思不得其解（但可能就跟都是人類為什麼還要自相殘殺一樣無解吧），凱西於是偷偷在她的酒裡下藥，買通一位陌生男子，把她帶到了酒店……實際上凱西真有那麼惡劣嗎？沒有，凱西是請男子把她帶到了酒店，但那只是要讓麥蒂森感受酒醉後什麼都不知道的擔憂心情是什麼，嚇嚇她而已

對的，凱西不會真的痛下那些惡質之事，卻不免令人思考，社會如此惡質，這樣輕放能否真的改變這個世界，這總是會讓人回憶起，曾在幾年之前，一位性侵受害者在公開案件後，竟被輿論指責「一個女孩子，本來就不應該大晚上穿那麼露走在路上」，對應到了非常糟糕的社會陋習，譴責「被害者」的行為，相似案件屢見不鮮，所以女權人士發起過《我被性侵時穿著什麼？》的展覽，其中有睡衣、有制服、有髒兮兮的運動褲，諸如此類，那所謂容易「被性侵」的服裝，到底是什麼？穿的髒兮兮都能被性侵，這樣還能說什麼？性侵，本來就不是由受害者去「避免」危險，而是由加害者去「停止」犯罪，就是那麼單純簡單的道德良知問題而已，不是嗎？

這都還不能算是最誇張的，《花漾女子》極盡在一個順暢的故事中，不言而喻的將各種醜陋攤在陽光底下，那最令人瞠目結舌的瞬間，絕對是凱西和系主任的那一場戲與一段對話，凱西的復仇計畫，就是讓曾經冷眼旁觀的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首先用計引誘系主任的女兒將她「藏」至某處，再假意要復學來到了她的辦公室，當兩人談到了妮娜，系主任淡定表示，「我們太常收到這種指控了，我必須『先姑且相信』艾爾沒有性侵妮娜」，或許是吧，在法律的規定之下沒有證據的確無法證明有罪，但換言之，這樣的說法卻也不對，因為難道在被證明有罪之前，他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罪嗎？系主任講出這句至理名言，卻看輕了這樣的事態，甚至可能想都沒想過，受害者的一生正因為這樣不斷被忽視就這麼完結了，所以凱西對於系主任的懲罰與嚇唬，才如此的讓人大快人心，凱西騙她說，系主任的女兒正獨自一人和一群喝醉的青少年在一起呦，系主任便與剛剛判若兩人般開始慌張的求情、道歉，焦急的模樣讓凱西和我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了

如此的諷刺，如果同樣一件事發生在你在乎、愛的人身上，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對吧？「別人的孩子死不完？」，《花漾女子》在這樣驚為天人的劇本安排下，替長期被忽視的女性意識出了一口氣，而情節的共鳴程度更異常貼近現實，讓電影幾乎沒有另一個聲音可以反駁的空間，因為，這些就是血淋淋的事實，毫無捏造，你只能承認，社會就是那麼的無情又噁心，甚至於當凱西找到了艾爾本人對質時，艾爾的那句話，無疑是至上父權以自我為中心最令人反胃的金句良言，「你知道我也被影響了嗎？男人這輩子最大的惡夢，就是被指控這種事情！」，是非對錯，自己內心最清楚，凱西淡淡回應道「那你知道女人這輩子最大的惡夢是什麼嗎？」，漂亮且穩贏的反擊，啞口無言，讓《花漾女子》處處令人拍案叫絕

《花漾女子》的故事如此抑鬱真實，是否稍嫌太過於沈重了呢？但如果真要論述，《花漾女子》當中似乎是唯一可以鬆一口氣的愛情，卻才是最殘忍的悲劇，凱西在咖啡廳打工時，與大學同學萊恩再度邂逅，他帥氣、幽默、溫柔，還和自己的爸媽相處愉快，她甚至想著從此「塵封」那個寫滿渣男的小本子，她或許可以忘記妮娜，她或許可以開始為自己已經賠掉的大半幸福而努力堅強的活著

但誰也沒想到，在劇情冷酷的逆轉之下，妮娜被性侵的那個晚上，一群讓人作嘔的男孩用手機錄下了一段影片，只見妮娜大聲嘶吼著，卻沒有人阻止艾爾，命運就是如此無情，凱西更是發現這段影片的主人，正是這個看似完美無缺的萊恩，萊恩在影片中戲謔的聲音，假藉「開玩笑」的名義去傷害他人之心，是如此的卑鄙和無知，「我當時年紀還小啊！我現在知道我錯了」，又是一句金句名言，都大學了還算是小嗎？早就已經有著是非對錯的道德觀存在了，怎麼還有臉用這樣的藉口博取同情，20歲之後就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吧！《花漾女子》以一個鎮密細心的故事框架，在裡面選擇放入了滿滿的社會意涵以及那些最常見的「逃避犯罪」語錄，雕塑出了再直接不過的社會黑暗面，那最冰冷、最縱容也最血腥的道德謀殺，這慘無人道的愛情模樣，一夕之間化為了烏有，如果妳是凱西，你會作何選擇？

最終在層層掙扎之後，凱西選擇無視這段可能帶給她從未有過幸福機會的愛情而決定了延續復仇這一條路，又或者是為自己「贖罪」，她要讓所有傷害過妮娜的人，得到他應有的懲罰，但對於《花漾女子》令人錯愕又難過的轉折至結局，她竟不惜一切不顧危險的選擇用自己的生命，去教育這些男人們此生最重要的一課，「不論何時，你都必須為自己犯下的惡行負責，事後後悔也莫及了」，縱然收尾精彩的讓所有的罪人鋃鐺入獄無能再有一個美好的未來，遲來的報應將使他們一輩子反思自己毀掉兩個年輕女人生命及長期痛苦的事實，《花漾女子》看似已經趨向於最好最完美的結局，艾爾和那些狐群狗黨們將因謀殺凱西被判刑，萊恩則將因他大學時的無知被吊銷醫師執照，而旁觀者們呢？檢討受害者的麥蒂森反思了她錯誤的價值觀，那位被父權洗腦的系主任意識到一念之差能傷害多少人，還有那位為艾爾辯護成功的律師，他一輩子活在愧疚與煎熬中，最後協助凱西揭露證據進而獲得救贖的機會，但我們仍看見凱西是如此拼搏，甚至被仇人給殺害（雖然最後都有被逮捕），才終於換得了這遲來正義的一線生機，著實痛徹心扉

然而這樣盡量看起來還算完美（除了凱西犧牲）的完美結局能真正延伸並落實到現實社會當中嗎？世上有多少女性是這樣而死的，而我堅信，現實絕對比電影恐怖更多，《花漾女子》提出的探討非常真實寫實，這一部電影的誕生更是要透過影像敘事的傳遞進一步盡到藝術為世界能夠貢獻的影響力而渴望美化這個世界，但，長期以來女性仍然是不被重視的聲音、被打壓毀滅的那一群人，我想單靠《花漾女子》絕對無法扭轉這從古至今的惡意，就算這是個女性已經抬頭的公開時代，可私底下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嗎？人類的惡性，讓我們離真正的尊重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但至少《花漾女子》的敢言、無畏、大膽與精彩，正是這個時代還需要的一部電影，盡著飄渺宇宙的棉薄之力也要以此相信，世界，會更好的

艾莫芮德芬諾首次編劇與執導就能挑起大眾對於性別壓迫的重視，將《花漾女子》打點的真情寫實又充滿反叛的血痕，之於這個社會和這個世界，《花漾女子》都是極其的耀眼與燦爛，感性又不畏懼震懾爭議的類型手筆，艾莫芮德芬諾的未來實在大有期待，而凱莉莫里根略帶誘惑的邪氣將囚禁了內心、一心只想報復惡劣男性，身上又不免傷痕累累刻意隱藏的脆弱，時時刻刻都表現的令人畏懼卻又無比心疼，與萊恩看似有所幸福的愛情線則是難得脫下偽裝的情感時刻，凱莉將兩者的表達詮釋拿捏的極為妥善，在一切都不如自己的想像強行受剝奪之後，那種已然不顧一切的勇敢，寫在凱莉臉上的正義，不得不讓人臣服

凱莉莫里根的演技無話可說，單靠一人可謂技壓全場，無人能出其右，畢竟，《花漾女子》的確算是單角色，其餘配角在凱莉的光芒之下，也著實難有深刻的表現，但也非常盡責的共同帶起了故事深意及仇恨的交錯，於主線多半引導在凱莉內心變化之時，為她襯托了大量的火花，各司其職，只能說，沒有配角們，凱莉所扮演的凱西，也不會如此震撼人心了

不得不說，《花漾女子》的結局雖然正義已經得以伸張，但它還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恐怖悲劇，導演用最驚悚懸疑、黑色幽默的手法，為凱西的一生畫下了句點，慘死於仇人之手或許不堪，卻也是凱西唯一能無愧於心的解方，她所計畫的復仇、恐嚇、勒索，都遠遠比不上一場「謀殺案」更能讓人後悔莫及，而凱西像是預料自己的死亡一般，早早把所有關於妮娜的證據，都寄給律師，「如果我失蹤了，請將一切公諸於世」，到頭來細想，為什麼我們人選擇了復仇？

若把性侵害、性別、階級、身份、種族甚至價值觀狹隘的歧視，置換到電影核心的時間創傷性裡，這一件關於「復仇」的來由其實都說得通，冤有頭債有主，但讓《花漾女子》不同於以往好萊塢式復仇的，是那徹底靜懿的內心波瀾，而不是依靠「身體」俐落流暢的制約對手，最寧靜的技巧成為了成功的唯一手段，凱西裝扮成脫衣舞孃的樣子走進了房屋，隆重且儀式性的對當晚的男主角談論「復仇」的核心時，出乎意料的卻被反制了，「身體」驚嘆的被剝離，它已不再是復仇工具的符號，我們不斷猜測這應該不可能，凱西一定會掙脫的，卻大大的賞了我們一巴掌，她沒能俐落的解決敵人或是掙脫雙手的束縛，壞人在那眼下無法瞬間被寂滅，《花漾女子》頓時揭開了電影中最痛定思痛而震撼無比的遺憾，就是讓凱西離世，縱然它的結尾依舊是漂亮的，卻也深深感受到它不像大眾化復仇電影的地方，那就是主人翁無法真正放下心扉的在最終大開殺戒並存活下來，凱西免不了帶著罪恨及希望一死而強化了電影性別化的議題展露了孤立無援的正義所附加的黑暗代價，這就是《花漾女子》式的獨特與復仇，現實就是這樣，期望捍衛貨真價實的道德而必須付出的，即是那多麼痛的領悟，期望這個世界有一天，在那麼多不必要的犧牲底下，真的能變好